Friday, 21 December 2007

〈火花、串珠、丁亥年秋〉之四

下篇

商洛



[Ⅰ]

我並不是首次去中國大陸,但到廣袤的內地是頭一遭。或許是自小在四面環海的狹小孤島上成長,「想放洋冒險去」這樣的渴望是老早已埋下種子,有了適宜的環境、時機,就逬發出綠芽。
當韓國籍的申修士,開著九人座載我們離開西安的咸陽機場,駛上高速路,往陝西省東南部的商洛去時,「遼闊」是我第一個能說出的感受。這種遼闊的感受,有助於激發出冒險的動力。相對於台灣西部平原的狹窄,左右兩緣的邊界是可以憑肉眼測度的;在陝西(是台灣的五倍大)任一處的原野望去,過了這村還有那城,翻過秦嶺還有太行山,一眼望不穿,陸地盡頭處的海濱很是遙遠。

我們仍舊是住到了一座「孤島」上,那是商洛市的「仁愛療養院」,服務的對向是已經轉變成為陰性,但被中國官方視為必須隔離的痲瘋病人。正因為隔離措施,在偏僻深山半腰處的病院一直是處於孤島的狀態中。這座孤島,一點也沒帶給我窒息的感受,反倒讓我敞開心胸,體會到自由。

[Ⅱ]

為長年住在富裕地區的我們,第一件得去面對的問題便是與沿海地帶頗有差距的物質條件及生活習慣。

拿廁所來說,我們工作人員在病院內的居處已經有了坐式抽水馬桶的設備,不過施工做得不好,地板會積水,使用者也不用心維護衛生,在初次如廁後我皮膚發癢。遇到這種情況,我懂得了兩件事,一方面是我認清了自己對於衛生的要求為何,另一方面,則是如何配合當地條件,做出調適。原來我的衛生考量是在於預防疾病傳染,以及該空間給我的感受兩部分;在配合環境條件這部分,我以為坐式抽水馬桶超出了當地水準起碼二十年,在這種情形下,施工不良、狀況不佳是想當然,於是,我做出後退的選擇。當雙足第一次蹲在改良過的,只有一側斜頂屋棚的,地面乾爽周遭通風的「狹道滾坡式」茅廁之上時,我覺察到自己適應環境的彈性,由此我感覺到一種自由。

[Ⅲ]

照我兩週的觀察,在這座孤島裡的院民,彼此間的相處頗為融洽。除了一張在玫瑰樓一樓公佈欄上的「打架事件處理通知」外,我未曾聽聞他們有過衝突。我以為同樣的遭遇,讓院民彼此間的關係不同於平常的安養中心。一般的收容機構,鮮少收容必須隔離的院民的,但痲瘋病是中國官方不願意讓世人瞧見的黑點;將病院建造在深山裡藏起來,便是他們的作法。痲瘋病人的遭遇,就是要在世界上被人遺忘。

在這自成一格的世界裡,大多數的院民一點也不像是病人,除了幾位動過截肢手術,以及幾位面容、眼睛有毀損的院民外,其他多數的院民在經過醫療之後,幾與常人無異。與院區外「正常人」的相異處,是在跟他們相處時,不會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

[Ⅳ]

我們四位望會生投入在工作人員的行列中,與整座療養院的生活節奏一同呼吸。除了每天三次為院民打飯、送餐及洗碗之外,每天有五小時的上工鐘點。在第一週,我們主要做體力勞動工作,像清洗水塔、整理墳墓、收拾工地、篩細沙,及搬運蜂窩煤等等,第二週則有清洗繃帶紗布、院內清潔、換洗床被單、清洗食具等等。當有突發狀況時,我們也就成了負責人申修士的助手,一天有位老奶奶骨折,我跟允恒便在旁協助送醫。

工作人員當中,有山西太原「七苦聖母修會」的一位暫願修女及兩位初學修女,初學導師也曾經到過院區,與我們一同生活、工作了一週。有幾位年青人,當中來自貴州的,年僅十九歲的雙雙弟兄,許多的粗工細活都會幹,也有一個還未領洗就想當神父的河北任邱小伙子,他打算在不久的將來到西藏去一趟,有仍未放棄修院聖召的內蒙漢子。有來自韓國的志願者及修女,該志願者參加了方濟青年團體,該修女專責配藥及換藥。有「主教派他來的」廚子老王,是典型北方的豪邁大漢,心直口快,咧嘴呵呵笑。我們這群人常與院民打成一片,跟毛爺、弟弟、馬丁子爺…‥等等好弟兄一同勞動。另外有一群工作人員是不同院民打成一片的,他們是官方的醫生。我們常看他們穿著白袍白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緊,問診時,站在院民住房的門外,探頭進去大聲問話,一副害怕沾染不潔的樣子。

當我們工作時,院民也愛加入我們。有些男院民,大概是在患上痲瘋病以前是出色的勞動者,有時在我們做粗工時,他們也貢獻出了幾十年的本領,做得比我們這些文弱書生快且好。有時,當他們與我們一同工作時,我有一種觀感,我以為他們在勞動當中證明了自己仍然是世人當中的一夥,藉由勞動,他們重拾了往昔的自信。當尊嚴遭到剝奪時,人會努力地再將它奪回來。

[Ⅴ]

一般提到為痲瘋病人服務,總是令人聯想到替他們抽吸膿污的畫面。這種服務我們並沒有機會做到,四位望會生沒有一位是專業醫療人員。我們的服務較多的是間接性的服侍病人,至於直接性的服務,只有為他們打飯、送餐,以及環境清潔的工作。

人在機械化的勞動過程中遭受了「異化[1]」。馬克斯的思想反映出部分的真理,我以為在從事機械化的工作時,常忘記了工作的目的為何。我常在為院民洗滌碗盤時,只專注地做著冷冰冰的工作,腦海中卻浮現不出任何一位院民微笑的臉;這種異化的狀態,在一次我替行動不便的老奶奶送餐時,遇到了逆轉。相對於不鏽鋼碗槽、餐車、餐盤的機械式的冰冷,食物與老奶奶的手是溫熱的、軟的、有血肉的;當我真正地將老奶奶當作是個有位格、有尊嚴的人來服侍時,她接過呈滿食物的鐵製餐盤時,整個人表現出一種溫熱的滿足。

整個療養院是位痲瘋病人而設的,而院區裡真正的靈魂人物也是他們。這些人的活動讓整個場所有了生氣,而他們每個人共同的的特殊命運,讓他們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知足,以及一種在遭難時人較易學會的渺小。對於這些院民,我們不但不該躲避,反倒要多加親近他們。

基督徒

[Ⅰ]

主日天是我們離開院區,往城裡去的時候。療養院所在的地方,介於丹鳳與商州之間。第一個主日天,我們到丹鳳本堂,七天後造訪商州本堂。

對於講究歌詠團要有「美聲」,以及愛講高深道理的中產階級來說,當地本堂的現狀實在是一種挑戰。教友們在彌撒前念經,其聲調像是在念佛,在禮儀開始後詠唱聖歌,像是唱大戲給對面山頭的人聽,正祭時舉揚聖體,商州堂用管樂及大鼓急奏〈聖體好〉這歌,把上街遊行的陣仗搬到了屋內咆哮。不過,天主看的是什麼呢?這些教友主日進堂的行動,是名符其實的朝聖;他們當中有許多是住在偏遠地區,為了參與主日彌撒,天微亮時便要動身趕路,走上三、四個小時甚至是更久,這也是為什麼彌撒常是在正午舉行。艱困的環境反倒激發出信德,這說法又再次得到印證。

然而,在融入當地現狀的同時,也不是不能在提昇水準這方面,取得相對的平衡。當地的信仰培育仍有相當大的進步空間;舉個例子,梵二大公會議已經閉幕四十年了,但當地的教導仍停留在「天主賞善罰惡」的層次上,這種強調罪與法律的觀念,讓許多教友不敢去領聖體(卻又不去辦告解),以為凡領聖體前都必須先辦神工。如何讓教友明白,「天主賞善罰惡」是真確的,但天主的慈愛是更大的呢?我以為得先從當地神職界、修會、本堂修女的再培育做起。

[Ⅱ]

在療養院裡,要上工的日子是沒有平日彌撒的,也沒有領受基督聖體。然而,天主就不臨在了嗎?

我一向對於「在弱小者身上看見耶穌」這類的講法,有接受上的困難;我以為這種話只是一種口號,犯有一廂情願的嫌疑,並利用服侍弱小者的機會來滿足自己追尋天主的企圖心。不過,天主有時候會出其不意地,在微末的利他性服務當中臨在。

我在送餐服務的無意之間,體會到天主的臨在。某天早晨,我與楊炎一同進行例行性的送餐,我做這工作的感覺像是在盡一種義務,既不講什麼高深論調,也不是熱情洋溢的,也不以為自己在行什麼善事。當我捧著X(某男院民)的那一份,走過穿廊,來到他房內時,他捧舉著不全的雙手手掌,向我稱謝;當我將早餐放在他床前的小桌上,好讓他食用時,他竟然取出三片餅乾,遞給我,作為他的答謝。我勉為其難地收下,道謝了,在離去時(我記得是當他的面)吞嚥了他的美意。他捧舉手掌時的臉是那麼慈愛祥和,帶給了我一種平安,他的臉讓我聯想道出這話的那一位,『你們為我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我微小的服務竟收取了那麼大的回饋,這讓我很是驚訝。

要在弱小者身上看到耶穌,首先,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做什麼偉大的愛德工作…‥。

[1] Alien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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